久别重逢

利木子

鷇梦 缘木求鱼

感谢太太!!!吃刀吃到神志恍惚但是真的写的好好啊…(大哭

岫:

终于是给改完了,活活改到9000,害怕自己
给梨子的生贺(虽然早了点)梨子生快!@利木子 就,我觉着不是刀的,但看他们委委屈屈的,过两天再补个小甜饼吧(可能/挨打
没有逻辑,ooc


顺便庆我…超生了一只鷇……



缘木求鱼
1
罗浮山巅居一仙人,好炼丹,善卜算,会除妖,能镇邪。自其居处方圆百里清氛非常,正气自生,护佑水土,左近居民皆奉其为山神,山下建庙香火不断,可保富贵平安…多子多福?
说者语气调笑,闻者冷着面皮,在对方继续胡说八道之前忍无可忍地一甩拂尘直接将人扫地出门,只当方才进了只不长眼的苍蝇,被自己赏了升天路去见真神仙。
唉唉唉,鷇音子你真是…天踦爵被这股劲风直接扫到了山脚下,打了个趔趄才停住脚。朋友哪有这样做的?他千里迢迢来探望,没茶没座没好脸色就罢了,进门还没一刻钟就被赶了出去,传出去还教他这仙人的面子往哪儿放?天踦爵气得两手插腰气沉丹田冲着山顶扯着嗓子喊,在这儿守了一百年,你怎么脾气半点不见好?亏得还是得道高人,哪路神仙像你似的?
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回应,山顶云雾缭绕得也看不见人。天踦爵悻悻地提着手杖敲着刻着遒劲淋漓罗浮山三个大字的石碑,那石碑下的土泛着点红褐色,同周围的泥土都不太一样。
好啦,我被赶出来还没发脾气,你倒脾气比我还大,我是来送礼的,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嘛。天踦爵解下腰间一只小瓷罐,那瓷罐上细腻描画着一株并蒂莲,一朵盛开,另一朵尚是花苞。他掀开盖子瞄了一眼又盖好了,放在了石碑前。
东西我放在这儿了,你想要就拿,不想要就随便让人捡走,反正没什么要紧的,就是看见它想起你了而已。
他像是生怕鷇音子听不见似的,又敲了敲那石碑。山上依然没动静,山界之内静得只能听到穿梭在重峦之间的呼啸风声。他摇了摇头,又瞥了一眼那瓷罐便转身走了,一跛一跛得却脚程极快,眨眼间就在密林中没了踪影。
在罗浮丹境内闭目打坐的人察觉到人已离了自己的地盘,微睁了睁眼又闭上,也没在意他放在山下的物什。若是重要对方自然会直接交在他手里,既然随他处置,那就让其随缘,谁爱捡去就捡去吧。
2
天踦爵送的东西自然不会是凡物。隔日,有樵夫进到罗浮山附近打柴,走到山脚下时照例要拜一拜,一抬眼便发现了石碑下的瓷罐,打开了一看,里面盛着大半罐的清水,一尾通体银白的鱼儿十分活泼地在水底游动。
樵夫以为这是山神传达的吉兆,欢天喜地地跪下去磕了头,捧着那瓷罐便回了家。哪知到家再看,那鱼儿已是死气沉沉歪歪斜斜,就差翻个肚皮一命呜呼。樵夫一家老小惶恐不已,连忙请了左邻右舍来看,然而众人皆是一筹莫展,也无人敢将那鱼儿倒出来换个容器,生怕它禁不起折腾就此赴了仙山。
商量许久,最后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道,这鱼儿既是来自宝地,想来不是凡物,你们不如将它再送回罗浮山去,说不定山神自会救治。
可要是山神怪罪呢?
老者干咳一声,好歹是送回去条活鱼,山神大人有大量,应该不会计较吧。
于是樵夫便带着几个壮丁战战兢兢地又将瓷罐捧了回去,才走到山神庙,手上瓷罐里忽然发出哗啦啦的水声。揭开盖子一看,那鱼儿竟果真又活了过来。众人大松一口气,又生怕真让山神知道了险些害死灵物,干脆恭恭敬敬地将瓷罐摆在了山神庙里,烧了香便回家去了。
人都走后,罐子里又是一阵哗啦啦的水声,银白的鱼儿在里面游了两圈,无忧无虑地吐了两个泡泡。
3
后来,这瓷罐和里面的鱼儿就成了山中当真有神仙的证据,樵夫捡到瓷罐的事迹也越传越走样。待到当年的樵夫和其他亲历者都老掉了,这故事也已经传出了无数个版本,最新的版本大约是大家闺秀误入山林,偶遇仙长两情相悦,奈何父母难违,小姐含泪另嫁他人,最后红颜薄命,一缕芳魂便随着仙长所赠的鱼儿又回了罗浮山与仙长长相厮守。
说书的先生抹了抹眼角,台下的男女老少已是嘤嘤地哭成了一片,少女们更是暗自怀春,恨不得现在就进山去寻那传奇里丰神俊朗的仙长。唯独茶馆角落里一人一口茶噗嗤喷了一地,周围的人嫌弃地瞪了他两眼,却又被那年轻人的俊俏容貌震得住了口。
这人自然是云游一圈又回来了罗浮山地界的天踦爵。
他向周围人连声道歉,捡起手杖低着头走出了茶馆,找了个人少的角落终于痛快大笑起来。凡人别的不行,自我感觉总是极好的,山上的那位要是看得上哪个凡间女子,别说生时抢亲,就算阴阳相隔也能下得地府去夺了生死簿。倘若是这样,倒省得他隔个数十年就要来会他一会,生怕某人思念成疾走火入魔。
他摇摇晃晃地走去了山神庙,一眼就见到了高高供在案上的瓷罐。殿内正有人在议论那瓷罐的奇处,道它百年前忽然出现在庙里,每隔一年便变大些许,罐上所绘未开的那朵并蒂莲也随之渐渐打开了花苞。而罐中的鱼儿更是神奇,不吃投喂,只食殿中香火为生,百年间也长大了寸余。若是哪年丰收,鱼儿还会翻腾报喜,不少人家为此按它的样子刻成木牌挂在家中,以求平安顺遂。
天踦爵坐在门槛上听得津津有味,直到人群散去,才拍拍屁股走进殿里将瓷罐抱了下来。这罐子的确大了不少,里面的水却还是半满。那银白的鱼儿在罐底转了两圈,凑上来贴在了他伸进去逗弄的手指上。
你也是聪明,知道罗浮山灵气可助你休养,可惜此地人杂气浊,不如山里环境。他有些可惜地说道,不过没想到到现在他竟然还是不闻不问,莫非这百年他真没下过山?
鱼儿围着他的手指打着转,又吐了个泡泡。天踦爵瞧着好玩,指尖微一凝气,一股细如涓流的灵力便注入了罐中,那瓷罐随即迅速变大,鱼儿也焦躁起来,在罐中越游越快,身子迅速生长,没过多久便长成了原先的一倍不止。那罐子也不能叫罐子了,分明是口瓷缸,始作俑者自己都要抱不住了。
都这样了,他若是还察觉不到,我可就真没办法啦。天踦爵将瓷缸放在了地上,蹲下身笑眯眯地对鱼儿道,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,要把握时间啊。
4
然而这一去又是百年。
天踦爵走后没多久,瓷缸便连带着里面的鱼一并被人偷走献给了权贵,权贵又进贡给了皇帝。皇帝听说了这鱼儿和瓷缸的传说,龙心大悦,派了人去寻罗浮山的仙人,以求长生不老。
使者是遣了一批又一批,却是谁都找不到上罗浮山巅的路。那山峰巍然屹立,绝壁高耸,山顶又时常云海翻腾不见天日,纵是猿猱尚愁攀援,凡人想上可谓登天。皇帝听了回报大怒,斩了使者又另寻民间轻功高手一试,仍是无功而返,久而久之也只好放弃。那进贡来的瓷缸和鱼玩赏腻了也就随手赐给了后宫某个妃子,原本供在神庙中的宝物在皇家只能任由风吹雨打,唯有那株并蒂莲依然年年生长,在旁人不注意时已半开了。
鱼儿便是在它半开半合之时化出了人形。那时瓷缸所在的院落已是一片萧瑟,主人来来去去,皇朝起起落落,没有人注意到过这口缸竟已经变得这样庞大了。鱼儿便坐在缸沿上,甩着还化不出双腿的尾巴拍打水花。他灵识初开还是懵懂的,却会自发地吸取周围残留的龙脉地气,而他自身的那股灵气也随之蒸腾,上冲九霄,直落入千里之外一人眼底。
终于回来了么。
罗浮丹境内一声低吟,鷇音子仰望星辰算其气运,然而那颗本该再度闪耀的命星却依旧晦暗,心下也是一黯。他负手步下石台,寻着那如散天华的灵气御风而去,宽袖一扫,便涤净千里妖氛,再无妖邪胆敢靠近那灵气聚集之地。
他落在已腐朽了的宫殿屋脊上,俯视着院中瓷缸里专心吸纳天地精华的人。他的样貌还介乎于少年到青年之间,眉眼依稀是他熟悉的模样,只是还未完全长开。一头黑发油亮光泽,湿漉漉地披散着,将赤裸苍白的上身包覆起来,只露出下身银白宽大的鱼尾。
鷇音子向来巧舌,此时却说不出话了。他在上面站得久了,那人也注意到了他的存在,登时又化回了一条鱼,潜藏在水底十足紧张的模样。
他便跳下去,抚着瓷缸低头看那尾银白的鱼。他一摸便知这瓷缸出自天踦爵之手,能掩盖绝大部分灵气。本是好意为保护灵物,却也让他之前一直不能感应到对方气息。他看着那尾鱼出了神,随即就被鱼尾甩了一身的水。那鱼儿调皮得很,坏事得逞颇为得意,鷇音子也不以为忤,只手伸进去蹭过光滑的鱼鳞,终是忍不住低低地喊了一声,无梦生。
自是没有回应。
5
鷇音子从宫里连鱼带缸地打包接回了罗浮山,回来了缸也不要了,毫不客气地直接将挣扎的鱼儿倒进了自家的坤池里。鱼儿浮在岸边眼巴巴地瞅着他那住了几百年的缸被人随手丢下了山,待到丢缸的人再回过头来看他时,便迅速沉到了水底,离着鷇音子远远的,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。
鷇音子哑然,在池畔坐下和那银鱼两厢对望。他本以为对方会化出人形来同他理论,然而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他,本是赌气的样子,却让他心里一抖,觉着自己的这一举动不过是重蹈了当年覆辙,让自己又成了不可信任之人。
罢了罢了,若是喜欢,大不了他再捡回来就是。
他起身去取了一只包袱回来,招手对那鱼儿道,你既然会化形,若是愿意,这些衣物你就拿去穿戴,坤池中的水非凡水,不会沾湿衣裳。
那鱼儿一动不动,他也不勉强,自己回到乾石闭目打坐,很是贴心地背过了身。过了许久背后才一阵水声,衣物窸窸窣窣地响了半晌,又是扑通一声。鷇音子闻声转过头,却见对方气鼓鼓地潜在水里吐着泡泡,岸边衣物已经乱成了一团,不由失笑。
他这一笑更是把那尾鱼给惹急了,鱼尾一扫竟隔着八丈远将水泼向了鷇音子。鷇音子闪身躲开,凌空踏步走过去,把鱼儿从水里给提溜了起来。
你小时候原来这么闹腾。他制住鱼儿的功体教他不能再化回鱼形,再把他往岸边一放,捡起衣裳一件一件地给他穿上。鱼儿本来还要挣扎,但衣物的触感他大约是喜欢的,低头蹭了蹭柔软的布料便没再反抗,很是自然地享受起对方的伺候。
这套衣服有些大了,挂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。鷇音子的指尖滑过他的皮肤,眼神暗了下去,随即心神一凛,将他裹得更加严实,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一个,而后从包袱里取出木梳,给鱼儿梳起了头发,却在满捧的青丝中挑出了夹杂着的一缕银白,在他指缝间缠缠绕绕,说不清的暧昧悱恻。
无梦生。
他凑近等得昏昏欲睡的鱼儿耳畔唤道,温热的气息吹进耳蜗里,鱼儿偏了偏头,似有所回应。鷇音子在心中冷笑自己不过是妄想,却忍不住半跪下去从后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,嗅着他身上不知是来自于衣物亦或是他本身的熟悉气息,半晌之后,徒一深叹。
被抱着的人迟疑着侧过脸来,盯着对方鬓角的雪色和玄色绣梅的衣衫,分明不知因果,却莫名的眼圈发红,喉结动了动想说些什么,却只发出低哑的气声,听来柔软,犹如泣咽。
6
于是无梦生便住了下来。
无梦生这名字是鷇音子叫的,但鱼儿还是鱼儿,叫了也不一定答应,只有鷇音子坐在池畔望着他时,已经变不回原先小巧体型躲闪的鱼儿只好应了这个名字,鱼尾无精打采地拍打着水面生闷气。
他同和他一样岁数的精怪差不多,都是五六岁人类孩童的心智,鷇音子便整日研究起助他修行的丹药。无梦生吃不得苦,他第一次端着药汤过来时,他躲在水里死活不肯露头,一副他要是过来就要和他同归于尽的模样。鷇音子无法,只好另寻蹊径,将补药做成了蜜丸连哄带骗地让他吃下去。好在无梦生现在的确是天真,居然就这样被他骗过去了。
而惦记着挽回自己的形象,那口瓷缸也被鷇音子捡了回来。它已经又缩回了一手可拿的罐子的大小。鷇音子盯着上面所绘的并蒂莲,心中犹自怅然,瓷罐却被无梦生一把抢了过去,后来也总是捧在手里或是藏在水底,时刻警惕着不让鷇音子再摸到一下,令人哭笑不得。
有鷇音子的仙丹妙药和罗浮山的灵山秀水滋养着,无梦生成长得极快,数月之间容貌就褪去了少年的青涩,模样出落得越发清俊,身量也长大了不少,那身衣裳现在能服服帖帖地穿在身上,若非鱼尾依然没有化成双脚,活脱脱一位贵公子。
一手将他养起来的鷇音子看得心里发紧,既想他继续长大,又不愿他失却了如今的这份童稚。然而近来无梦生渐渐很少再戏水,一双眼睛总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,又在他察觉到回视过去时扭头避开视线,头上繁复发冠上的玉坠随之摇晃起来,折射出一点迷离的晕彩。
你有话想对我说。鷇音子像往常一样坐在坤池畔说道,无梦生就坐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,他便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捻起一缕白发——无梦生的头发大半都已白了——看那白发从他指间里滑落,像昔日那尾银白的鱼。
无梦生从未开过口,只偶尔会发出些意味不明的声音。鷇音子本也只是一时嘴快,并不指望对方有所回应,可当他听到一声久不说话而沙哑犹疑的鷇音子时,整个人都如遭雷击,彻底僵在了原地。
——你说你名鷇音子,鷇音者,百鸟破壳时之初鸣,无偏执,无是非,乃最接近于大道的混沌之声。而你深陷偏执,不辨是非,当真配得上此名么?
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背对着他的无梦生,不知自己是否又一次身陷了某个诡奇的梦境。这种梦在这数百年里他做过了太多次,每每醒来只有自嘲,那人一介精怪尚能无梦无惧,自己却泥足深陷难以自拔。是人多情抑或是精怪无情,过去总想再寻他说个分明,可当真寻回了,他也不敢再问了。无梦生想得起来也好,想不起来也罢,过去的风刀霜剑,怎抵得上现在平淡长久之分毫?
可这到底也是痴妄。
无梦生转过身来,倚在池边岩石上,睁着一双暗红深沉的眼睛瞧着鷇音子。那敛着傲气的眼神不复之前天真,像极了他记忆里的人,但鷇音子还是能一眼分辨出他还不是他。
你记起来多少?
很少,只是记得你的名字,我的名字,和一些琐事。
无梦生的神情竟似有些无辜,教鷇音子登时就心软了下来。见他不排斥自己的靠近,便也心安理得地继续捋着对方的鬓发。动作与其说是亲昵,倒不如说是他无事可做,下意识的举动罢了。
那你想同我说什么?
无梦生的视线一直盘桓在他的脸上,眼神里带着些许探究,也有几分错乱感。鷇音子开了口,他便收回视线,左手在身侧摸索了片刻,颇有些生硬地转移开了话题。
我的扇子呢?
鷇音子呼吸一窒,又装作若无其事。他随手在空中一抓,一支白羽扇就落在了手里,那羽毛不甚齐整,有几支歪斜支棱着,还沾着锈一样的痕迹。无梦生珍而重之地接了过去,认认真真地将羽毛一支一支地整理回原位,但散了的羽枝再难恢复成原先的模样,扇柄上的血迹也早已入木三分,无论如何都洗不掉了。
鷇音子。
还有何事?
多谢。
7
渐渐恢复了记忆的无梦生自然也记起了自己过去修炼的法门,鷇音子再如何以外力辅助也不及他自行修炼来的扎实,不过三天,他就已能化出完整人身,坐在鷇音子的乾石上埋头翻阅他收藏的奇书宝典打发时间。
鷇音子见他读书入神,自己正好有事需去求证,知会了一声便离开了。无梦生头也不抬地应了,而待对方真要走出视线时,他又忍不住抬了抬眼皮,用余光捕捉到了一片没入云雾中的墨色。
走得可真快。
无梦生将完全没看进去的竹简丢在一旁,下得石床来活动筋骨。鷇音子藏的书,哪一本能是他没读过的?观他心焦模样,他大约也猜得出对方是要去见谁。
守在这里也是无趣,他羽扇一挥一扫,顿时触发了罗浮山上的护阵机关。打眼一看就已有应对之法,随即脚踏奇步,指点五行,轻易便将其化解。然而他错估了这阵法的原本功效,护阵一破,山间疾风骤起,将他几乎吹了个踉跄。
原来罗浮山上的罡风竟如此霸道,他到底是功体不如从前了。无梦生稳了稳身形,想他过去来此时,罗浮山上尚无这护阵,大约是鷇音子体贴,怕他受不住山风而后来设置的。他收敛了心绪,凝神屏气自丹境一跃而下,足点嶙峋怪石,大袖宽展恍若鹤翼,又见他神采飞扬,若自九天而落的仙人,携雷霆惊风,卷柔云细雨,直向凡尘而去,轻轻巧巧地落在了罗浮山的界碑前,只微微向前倾了半步。只是这一跃,旁人也许看不出来,他自己却知方才耗去多少元气,若非他咬紧牙关,只怕从半途就要失却平衡坠下去。
但好歹是平平安安地跳下来了,他睨了一眼那方界碑,偶然瞥见碑下泛着红褐色的土壤,心中一动,弯腰捻了一撮。那土只是普通的砂土,却泛着暗红的色泽,如曾有鲜血灌溉。他揉搓着血沙,直到它尽数自指间滑落,平白染他一手血色,仿佛那些伤还盘亘在这具身体上,时不五三地就发作一下,教他不得不想起全部过往。
也算不得他骗了鷇音子,生前之事他也是陆陆续续才想起大半,且多是与他相关的。许是这百多年过去,人事变了太多,总教他觉着隔阂。像是他记忆里的鷇音子尚还是黑发的青年,如今一晃眼,竟已成了白发老道,唯独那眼神依旧锐气凛然,可看自己时又怀了一分惨淡,教他坐立不宁。
生前是自己亲手将他推上这条路,却是两人都命中注定。彼时相伴数载,明是指点,暗则各自试探。纠缠久了,待天命将临之时,鷇音子却问他,若他愿弃视人伐木之念,怀仁护世,自己可愿随他同守天道。
一语惊人,动情若斯,不啻霹雳,到了最后,自己竟成对方心魔。哪怕当场回绝得清楚,雷劫依然落了,却也是那时的奋不顾身,教自己看破了自己,原来此心不止一人之心。
而现在既有机会重新面对,总要将这许多事说个分明。无梦生把定心思,略略平复了紊乱的内息,辨识了下方向便提步而行。
8
天踦爵做游子做惯了,虽是居无定所,但总归是有方向可寻。江河无尽,他钟爱的也不过就那么几道江湾,鷇音子找到第三处就抓到了人。对方见他面色不善来势汹汹,颇有些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的既视感,立时就想拔腿开溜,奈何两人轻功不相上下,跑不掉避不开,于是天踦爵索性原地站定,任由鷇音子拂尘化剑,直指自己咽喉。
不躲不闪,是信我尚有分寸?
与其说是信你,不如说是信无梦生。他引导你半生,你若还是抹不掉戾气,他该羞愧自戕了。
鷇音子收了剑,天踦爵这才长舒一口气,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,左右一张望,不见该来的主角。鷇音子见状,将趁无梦生不注意拿来的瓷罐从腰间取下来,冷眼看天踦爵神色一紧迅速接过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。
……所以你来就是为了把罐子还我?
上面所画的并蒂莲自他恢复记忆后逐渐盛开,近来却只有一朵有凋零之象,为何?
天踦爵翻过来看了看,又无所谓似地给他丢了回去。鷇音子接过,不知他是何意。
你应该也发觉了,他现在非是肉身。
见鷇音子不语,天踦爵便继续道。
当初你少年成名行走武林,虽是行侠仗义但杀伐太重,却又是卫道成仙的命。我与无梦生原本是素老道池子里的两尾鱼,得了机缘修成人身侍奉在他左右,素还真就遣了无梦生去指点你。原是一切顺利,你俩虽然脾性不合但总归跌跌撞撞地让你离仙道只一步之遥。
他摇了摇头,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。可你偏偏这时候动情,再加上过去的杀业,若是让你自己承了最后的那道劫雷,必然是灰飞烟灭的下场。无梦生怎甘心在最后一步上失败,你若是死,他也无颜再回琉璃仙境。因而他替你挡了劫,只剩了最后一缕精魂被我收了回来,辛辛苦苦重新聚魂养成鱼苗,谁知道给你送去,你连正眼都不瞧一眼。
这些往事于两人而言都还像是昨日,说得轻描淡写,字字句句下又是多少不眠不休和血泪交织。于鷇音子而言更是每每梦回之时就被迫重温的刻骨之境,那时无梦生散尽一身修为,化作漫天水幕,落在他眼里的扭曲了的电闪雷鸣,听入耳中的结界之内的至静无声,构成了百年不变萦萦绕绕的梦魇。
他从此惧了寂静。
这并蒂莲是我画的,他一缕魂魄支撑不了太久,我便将他寄命在上面,并暂封了他的灵识延缓灵气消散,另一朵自然是写了你的名,借了你的正气安魂。以他魂魄的受损程度,一般养魂修炼的法门已经不能用,若不想他魂飞魄散,最好的办法就是圆了他的愿望早点送去投胎重新要个肉身固魂。他救过你,功德无量会有福报,倒是你,肯是不肯放他饮了孟婆汤,往后天各一方?
鷇音子抿着嘴,握着拂尘的手指泛着青白,面上却甚至连一丝变化都无。他沉默片刻,干巴巴地开口问道,照你所说,他若灵识尽开,还能停留多久?
超不过三天,若是再随意行动,时间会更短。
三天便三天吧,三百年他都等了,能许他三天已是天大的恩赐。鷇音子转身欲走,天踦爵忽在他背后道,你当他是放心不下你,忧心你会渐行偏颇,可他到死却是信你的,而你呢,缘木求鱼,终是害他落到这般田地。
他顿住脚步,甩了拂尘搭在肩上,低低地应了一声,竟不知悲喜。
9
无梦生摇着羽扇,自熙攘街上悠然走过。他回去了一趟自己过去的居所,虽然早已破败,但翻了翻,还让他找到了些当年从琉璃仙境带出的仙家宝物,其中就有他的那把泉音飞羽。他从箱子里取出来时,琴身上甚至连灰尘都没有,稍拨琴弦,仍是清脆。
这种闲事还是自己做来闲适,非马梦衢败落时久,鷇音子想必来过,却都未发现他藏起来的这些零碎东西,想来就觉得好笑。可想到当初他是拿定主意要豁出性命,自认再难回来才将东西都齐齐整整地收拾好了,就不免摇头,抱了琴从来时路回去。
他想起得越多,就越明白自己时日无多。当年临死关尚无片刻迟疑,现下知鷇音子秉持正心,未来纵使有滔天之浪也堪做巨擘,却是装作了放心,留了踌躇难解之憾。生前未能见他得道一刻,今后也不能观其未来千秋之功。自己同他总是错过,而每每错过,又总是自己提前一步。然正道路长,他先行了去,对方也未曾迷惘紧随身后,他本该是欣慰的。
这一路上,小城居民哪里见过这般形貌的奇人,或好奇或探究的视线不断落于他身上。然而他噙着笑,直向前去。此地距罗浮山距离尚远,他走得不紧不慢,像是知道前方有谁,等到越过这烟火繁华,就能见他守在那里,望穿几世,青丝华发。
你来了。
他自然而然地把琴递了过去,对方不做声地接过负在背后,视线在他愈显苍白的脸上游走,他便扭过头,装作没看见。
鷇音子回到罗浮山时不见无梦生人影,登时乱了几个呼吸,强自定神思索他可能的去处,这厢前脚到来,紧跟着就见他远远走来。一人一扇一琴,端的是儒雅大方,渐与初逢时的翩然人影重合在了一起,纵是他已非当年怒马鲜衣,也依旧为持大愿而入凡尘之人慑去心神。
只是无梦生并不知自己的一时兴起险些吓得某人魂飞天外,直到现在都还在走神。他咳了一声,有些架不住对方视线地回头道,回去吧。
鷇音子便握了他的手,心念动辄破云穿雾回了罗浮丹境,将人按在石床上坐好,顿了顿,将琴也摆在了他手边,随即走开重新布下护阵,将罡风挡在了阵外。
无梦生一日奔波,这会儿倒还精神。他将琴置在膝上仔细地调了音,待风声骤停四下倏静时,一弦清冽而鸣,不知勾起多少隐忍思绪,背对着他的鷇音子负了手立在远处,久久不曾转身。
寂静有何惧哉,斯人尚在却命若残烛,护不得留不住,这一怀无能为力的寂寥才最愁煞人肠。
他和着无梦生信手而弹的不知名的曲击节而吟,似山高且峻时道千里松涛伴风呼,群岭重峦盘作龙;似水柔中刚时又道千川急涌东向海,只许谁人是清流?
琴声铮铮,若怀江湖,若有金戈。无梦生眉间含杀,指若藏剑,直点了这筝上江山千万里,俯仰天地应无愧。惯于柔韧之人难得一展胸中至刚,乃至诸弦一扫,金戈作罢,江湖浪止,而后尾若风缠柳绦,细细绵绵,终成回响,仿佛不曾同行的千百年岁月已于一曲而逝,千百个夙愿也已一一得圆。而这些夙愿之中,夹杂着他最微不可察的那一份,不必言明,也知已抵对方心头。
10
原来阴曹就是这般模样。
黄泉路长,不知凡几的阴魂曾踏过它向着冥府踽踽而行。待行至忘川,阴风渐急,腥气扑面,催着人快些饮了孟婆汤,抛了这一世恩怨,再往下一世捡起情仇。因而孟婆大约是仁慈的,温着汤,笑呵呵地看人喝下去,便轻了一身负累。
无梦生是在寅卯之交时独自来的。他好歹也算有些身份,摆出素还真的大名,又是温和有礼的模样,鬼差便也不催他,由着他走走停停,多留了些时间。只是忘川的风实在刻骨,他魂魄有损,在岸边站不过一刻就发起抖来。孟婆便瞧过来,举了一碗热汤对他笑了笑。他同那老妪对视半晌,终是迈步走了过去。
少年人方才是在迟疑要不要入忘川吗?
孟婆闲话家常般道,老朽不知见过多少情真意切者愿入忘川熬那千年,可不曾见过多少人再出来,纵有归来者,也多已被洗了个干净,更有甚者,将爱记成恨,将恩变作怨,仿佛当初有人逼着他们跳河一般。
无梦生端着那碗汤暖着手,不由得笑出声道,可我是条鱼。
鱼就不会淹死么?忘川浑作那样,你魂魄不稳,受不住的。
也是。
无梦生盯着碗中泛着香气的黄汤,忽然想起他方到罗浮丹境时拒不喝药,鷇音子蹙着眉而无可奈何。那药比这孟婆汤要苦得多,后来的蜜丸味道也不算好,然而吃惯了后他也就觉不出苦了,又或许是鷇音子后来作了些改变,还能让他勉勉强强尝出点甜味来。
罢了。横竖都要一忘皆空,再多想又有何益?他长长地呼出一口白雾,端碗欲饮,忽闻远处一阵骚动,引得周遭许多鬼魂也向那边望过去。无梦生本不在意,却骤闻了一声不该存于此世的幽幽箫音,穿破孤魂哀嚎,百鬼嘶喊,搅得忘川不宁黄泉震荡,更震得他手上一颤,酸涩地几乎要攥不住粗糙的瓷碗,撒了几滴汤水在衣裳上,宛作斑竹泪痕。
那箫声越近,越有无数鬼差上前阻挡。生人入不得冥府,仙者来了也是有损修为,可来者一步一步,毫不犹豫,无人可当,仗一身罡气在污浊黄泉中行走,教鬼魂们惊惧不已四散退避,直行至无梦生背后,这一曲方止。
你这一出大闹冥府,天踦爵又要头疼如何善后了,何必?
我不过行及此处,怎称得上是大闹。
无梦生背对着他,听他又有动作,扬手举了举孟婆汤碗道,别吹了,你吹的箫很难听。不若让我再听一次自己的名字,将来未必会有人再唤起这名了。
鷇音子攥紧了竹箫,手背青筋毕露。那名字涩在口中,一字一顿缓缓地吐出来,直咬出了腥味。三余无梦生,这一生无梦,一生是梦,直到一碗似是无味又掺杂了百般滋味的孟婆汤饮下,回过来的仍是曾有人细心添在药里的那点蜜甜,待这最后的人世之味淡去,今梦是醒,亦是又一场大梦将起。
非吾小天下,才高而已;
非吾纵古今,时赋而已;
非吾睨九州,宏观而已;
三非焉罪?无梦至胜。
白衣之人朗声诵罢,兀自踏过桥去,再未回头,不会回头。
若情深可达天听,意重可至九泉,红尘冉冉,人海茫茫,亦能再寻觅到对方。倘是最落寞之结局,也不过怀其思而孤老,独向浮生,犹言不悔,不敢有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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